风雪依旧在破败的土屋外肆虐狂舞,如同永不停歇的哀歌。破屋内,篝火的余烬挣扎着散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热量,勉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,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、恐惧与死寂。
沈青鸾在赵尚仪温暖的怀抱中沉沉昏睡。身体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,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神经,即使在睡梦中,秀气的眉头也紧紧锁着,苍白的脸上残留着血污与红肿的掌印,嘴角凝固的血痂刺目惊心。她蜷缩着,像一只遍体鳞伤、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幼兽,脆弱得令人心碎。然而,那只紧握着最后一片参片的手,即使在昏迷中,也攥得死紧,指节泛白,仿佛那是她与这残酷世界抗争的唯一信物。
赵尚仪抱着她,姿势维持了很久,未曾移动分毫。她低垂着眼帘,火光在她沉静的脸上跳跃,映照出复杂的阴影。她粗糙却带着暖意的手指,极其轻柔地拂过沈青鸾冰冷红肿的脸颊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。眼底深处,那抹不易察觉的“满意”沉淀下来,化作一种更深沉的、如同打磨璞玉般的期待。沈青鸾今日爆发出的那股子凶狠决绝,那股为了守护至亲不惜玉石俱焚的狠劲,远超她的预期。这不再是需要她时时回护的娇弱花朵,而是一块在血与火中初露锋芒的……顽石。
“唔……”角落传来王虎断断续续、痛苦不堪的呻吟。他的手臂被沈青鸾咬得血肉模糊,深可见骨,失血加上严寒,让他陷入了半昏迷状态,身体在肮脏冰冷的地面上无意识地抽搐着。老张麻木地坐在一旁,偶尔添一根柴火,火光在他浑浊的眼中跳跃,映出几分茫然和畏惧。他瞥向沈青鸾和赵尚仪的方向,又迅速低下头,仿佛怕被那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漩涡的景象灼伤。杜文谦在高烧和药物的作用下昏睡着,呼吸沉重。
这一夜,漫长而煎熬。
天光微熹,风雪稍歇。刺骨的寒冷将沈青鸾从昏沉的剧痛中冻醒。她猛地睁开眼,意识还未完全回笼,身体各处的剧痛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,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。眼前是赵尚仪担忧憔悴却依旧温柔的脸庞。
“鸾儿?醒了?”赵尚仪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关切,她立刻将早已温在火堆旁的一点热水凑到沈青鸾唇边,“别动,慢慢喝点水。你伤得不轻。”
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刺痛喉咙,也让沈青鸾的神志迅速清明。昨夜惨烈的搏斗、王虎狰狞的面孔、撕咬时满口的血腥味、以及夺回参片后刻骨的疼痛……所有记忆瞬间回笼!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——那片参片还在!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。随即,她挣扎着转头看向身旁的母亲苏氏。
苏氏依旧昏迷着,但含在舌下的那片参片似乎起了一点作用,她的呼吸虽然微弱,却比昨夜平稳了一些,脸上那层骇人的死灰色也淡去少许。这微小的好转,如同黑暗中的一丝萤火,瞬间点燃了沈青鸾眼中希望的光。
“娘……”她低唤一声,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浓重的鼻音。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探了探母亲的额头,感受到那微弱的暖意,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。不是为了自己的伤痛,而是为了母亲尚存的一线生机。
“夫人气息稳了些,是好兆头。”赵尚仪轻声安慰,用自己相对干净的袖口内衬,仔细地擦拭掉沈青鸾脸上的泪水和残余的血污。她的动作无比轻柔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。“鸾儿,你做得很好。真的很好。”她再次肯定道,目光深深看进沈青鸾的眼底,“为了守护至亲,就该有这份血性!昨夜若没有你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这份肯定,如同暖流注入沈青鸾冰冷疼痛的身体,也深深烙印在她饱受创伤的心灵上。她看着赵尚仪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许和心疼,一股强烈的依赖和孺慕之情汹涌而出。在这冰冷绝望的流放路上,唯有尚仪,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光亮。
“尚仪……谢谢您……”沈青鸾哽咽着,将头靠在赵尚仪的肩膀上,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与安全感。身体的剧痛似乎都因为这依靠而减轻了几分。
然而,温情只是暂时的。冰冷的现实很快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。
“咳咳……水……水……”杜文谦虚弱的声音传来。他挣扎着半撑起身子,高烧似乎退了些,但脸色依旧灰败,嘴唇干裂起皮,眼神涣散。
赵尚仪立刻起身,将所剩无几的水囊递过去。老张也默默地将自己水囊里最后一点水分了一些给王虎。王虎喝了点水,恢复了些许神志,手臂的剧痛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,他恶毒地看向沈青鸾,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恐惧,却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肆意叫骂,只是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。
“走!都给老子起来!上路!”王虎强忍着剧痛,嘶哑地吼道。他必须尽快赶到最近的驿站或者村镇,否则他这条手臂怕是真的要废了!
沉重的脚镣再次锁上麻木的双脚。沈青鸾咬着牙,强忍着全身如同散架般的剧痛,艰难地将依旧昏迷的母亲背起。每一步,都像踩在刀尖上,脚踝的伤口被冰冷的镣铐摩擦,钻心地疼;背上的鞭伤拳伤随着动作牵扯,更是痛得她眼前发黑,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。她的身体摇摇欲坠,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。
赵尚仪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。连日的奔波、饥饿、寒冷和昨夜的精神高度紧张,让她本就憔悴的面容更加灰败。她默默走到沈青鸾身边,没有多余的言语,只是伸出同样疲惫却坚定的手臂,稳稳地托住了苏氏的腿弯,分担了部分重量。这个无声的动作,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。
风雪虽然小了些,但积雪更深,道路更加难行。队伍在死寂中艰难跋涉,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、脚镣拖曳的刺耳摩擦声,以及王虎因疼痛而不时发出的抽气声和恶毒的咒骂(对象主要是沈青鸾和老天爷)。
沈青鸾低着头,一步,一步,艰难地挪动着。身体的剧痛如同炼狱,但她的大脑却在极度的痛苦和寒冷中,异常地清晰、冰冷。昨夜的搏杀,王虎的凶残与欺软怕硬,赵尚仪的守护与教导,母亲微弱却存在的呼吸……一幕幕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。
原来,善良和退让,只会让豺狼更加肆无忌惮。原来,想要守护珍视之物,就必须拥有与之匹配的爪牙和狠心。原来,示弱并非怯懦,忍耐是为了积蓄力量,而一旦触及逆鳞,便要如雷霆般反击,不惜代价!
赵尚仪那句“你做得对!”、“为了娘亲,就该这样!”如同魔咒,在她心中反复回响,将昨夜血腥搏杀带来的本能恐惧和道德上的些许不安,逐渐转化为一种冰冷的、被认同的“生存法则”。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、带着审视和计算的目光,看待这条流放之路,看待身边的人。
她注意到王虎因失血和疼痛而越发虚弱,脚步虚浮,对队伍的掌控力明显下降,对老张的呼喝也显得色厉内荏。老张的麻木中似乎多了些别的情绪,看向她和赵尚仪时,眼神复杂,偶尔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……同情?杜文谦依旧虚弱,但他挣扎着行走的姿态,透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坚韧。而赵尚仪……她看似疲惫不堪,托着母亲腿弯的手臂却异常稳定,每一次在她快要支撑不住时,那恰到好处的支撑力总会传来。尚仪的体力极限在哪里?她的“付出”背后,是否还有更深的目的?这个念头如同冰锥,悄无声息地刺入沈青鸾的心底,带来一丝尖锐的寒意,却又被她强行压下。不,尚仪是唯一的依靠,不能怀疑!
身体的痛苦与精神的蜕变在同步进行。每一步的剧痛,都在淬炼着她的意志;每一次对周围环境的观察和分析,都在磨砺着她的心智。那块被家族清贵气息包裹、被诗书才情浸润的璞玉,正在这血与火、冰与雪的残酷流放路上,被现实狠狠摔打,磨去所有天真与幻想,显露出内里越来越坚硬、越来越锋利的本质。
她不再仅仅是背负着家族冤屈、守护病弱母亲的流放贵女。她的眼底深处,除了绝望和依赖,开始沉淀下一种冰冷的、如同初凝寒冰般的……锋芒。
风雪中,少女单薄染血的身影,背着沉重的母亲,步履蹒跚,却异常坚定。她低垂着头,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冰霜,掩盖了眸中那片正在悄然形成的、足以刺破这无尽寒冬的……锐利冰原。
(第十五章璞玉砺锋寒完)